《克里斯托弗·马洛》| T·S·艾略特
“马洛把斯宾塞的音律运用于素体诗,同时通过加强句间停顿,相对削弱行间停顿,获得全新的动力。这种快节奏的长句,迅速从一行进入另一行……在最后的独白中,他以支离的诗行增进表达强度;他还在浮士德与魔鬼的对话中开发出一种全新而且重要的谈话语调。……如果我们在注意其诗法并且仔细聆听的话,会发现马洛开发出一种适合于这部闹剧的调子,而且也许这个调子就是他最强劲最成熟的调子。我称之为闹剧,但是由于我们时代幽默文学的衰弱,这个词是很不恰当的;它是古英语幽默文学中的闹剧,这是极为严肃的,甚至残忍的喜剧幽默,这种幽默在狄更斯的颓废天才文字里寿终正寝。”
克里斯托弗·马洛
作者:T·S·艾略特
中译:吴学鲁、佟艳光
斯温伯恩对马洛的评价是“英国悲剧之父、英语素体诗的始创者,因而又是莎士比亚的老师和先导。”在这句话中存在着两个误导性的假定和两个误导性的结论。基德完全有权利和马洛同样享有第一项荣誉;对于第二项荣誉,萨里则比马洛更有资格享有;再者,莎士比亚并非仅仅师从其前辈和同时代人中的一个。相形之下,下述判断则更为可靠:虽然马洛本人并不是像基德那样伟大的剧作家,但他对后世戏剧产生了强有力的影响;他为素体诗引入了好些新调子,并且使之开始了日益远离韵体诗韵律的分离进程;同时,当莎士比亚在起初经常借用他的手法时,表现得要么不如马洛,要么不同于他。
对不同时期英语作诗法的比较研究,还是一大段未书写的历史空白。单单从事素体诗研究就可以得出一些奇怪的结论。我认为,它将表明在莎士比亚生活的时代素体诗更加高度发达,素体诗作为载体,传达出比此后任何时候更加多样、更加强烈的情感;在树立起弥尔顿代表隔阂封锁的“中国长城”之后,素体诗不仅受到了抑制,而且还出现了倒退。举例来说,在某些诗作中丁尼生俨然是颇精此道的大师,但他的素体诗比与莎士比亚同时代的数位作家的同类作品表现出更为原始的特点(并非技巧上的“更粗糙”或不够完美),更为原始的原因在于,他的素体诗在表达复杂微妙和令人惊讶的情感方面显得比较力不从心。
每位有素体诗传世的作家都创造出其独特的他人无法表达的诗歌语调;我们在谈论“影响”和“受惠”时,应该牢记这一点。莎士比亚的“多才多艺”,在于他具有比其他任何人更多的这样独特的语调;但这些语调都出自他一人;一个人就是一个人;可以同时存在六个莎士比亚,各显神通,互不侵犯;如果说莎士比亚已经把人类情感表达殆尽,言外之意是他几乎没有为任何其他人留下施展的余地,那是对艺术和艺术家的一个根本性的误解,即使在这一误解受到明确抵制的情况下,它也会导致我们对于去发现莎士比亚同时代人的诗歌的具体特质无法给予必要的重视。素体诗的发展可以比作那种令人惊叹的工业产品煤焦油的分解过程。马洛的诗行是其较早的衍生物之一,但是它拥有此后任何分解的或合成的素体诗中没有再现的特质。
马洛与莎士比亚时代的“风格瑕疵”,是对许多缺点的方便的统称,其中没有哪种缺点可以在所有作家身上找到。这很中肯,至少就马洛的“堆砌词藻”不同于或在个性特征上区别于莎士比亚的堆砌词藻这一点来说是这样的;马洛的堆砌词藻在于极其简单的吹胡子瞪眼式的装腔作势的语言,而莎士比亚的堆砌词藻则更确切地说是一种个人风格的瑕疵,它是对艺术形象进行独创性、违反常情的歪曲,不是全神贯注于想象,而是消解想象。莎士比亚的这一风格瑕疵,究其原因,可能是某些影响所致,而马洛却丝毫未受到这类影响。另外,我们发现马洛诗文中的瑕疵在他的努力下逐渐减弱,甚至更为令人不可思议地转化成一种优点。同时我们注意到这位文思泉涌的诗人意识到自己的作品有许多最精彩的片段(其中也有一两个来自他人),他把这些片段珍藏起来,不止一次地复制它们,在这个过程中几乎总是使之不断完善。
上述复制版本的一些,值得我们引起注意,因为它们表明马洛是有准备有意识从事创作的,这一点,某种程度上与人们通常的看法正好相反。约·麦·罗伯逊先生发现了一个马洛从斯宾塞那里剽窃的有趣现象。请看斯宾塞(《仙后》第一卷,第七章,第三十二首):
正如高耸入云的杏树
在绿色的塞里尼斯之巅遗世而独立,
勇敢的花朵为它带来优美的点缀;
天空中每阵微风掠过,
它的秀发会向众人挥动致意。
再看马洛(《帖木儿大帝》第二部,第四幕,第四场):
正如高耸入云的杏树
屹立于四季常青的塞林努斯
巍峨的天山之巅,
比埃瑞西那的眉毛还要洁白的繁花
将它打扮得优雅大方,天空每阵微风掠过,
它纤弱的花朵便向众人挥动致意。
其有趣之处,不仅仅在于表明马洛的才华,与绝大部分诗人一样,部分是化合的产物,而且也在于它似乎为《帖木儿大帝》中的一些独特的“抒情”效果的成因提供了一条线索,如此效果在马洛的其他剧本中是找不到的,同样我认为,这种效果也不会在任何别的地方找到。例如在第二部第二幕第四场中对齐诺克拉蒂的赞美之词:
此时天使们在天堂的分界线上游弋,
充当传信的哨兵通知与天地齐寿的诸神
准备好款待超凡脱俗的齐诺克拉蒂。
这不是斯宾塞的韵律模式,但是一定有斯宾塞的影响在起作用。在马洛之前不存在伟大的素体诗;但是这位时代接近的前辈音律大师的强大影响是存在的;二者的结合产生了后人所无法企及的效果。在我看来,皮尔在这里没有发挥任何影响。
引自斯宾塞的片段还有更令人感兴趣之处。我们可以看到第四行:
比埃瑞西那的眉毛还要洁白的繁花,
是马洛自己的独创。把它与马洛的以下诗行相比较:
在我爱人的凝视中,一切都在她的眉影下黯然失色
(《帖木儿大帝》)
如同金字塔的影子
(《帖木儿大帝》)
最后同时也是最好的版本:
她们快活的眉目使更多的美黯然失色
胜过爱情女神雪白的酥胸
(《浮士德博士的悲剧》)
把它们全部与斯宾塞再次进行比较(《仙后》):
在她的眼帘上不尽的优雅驻留
在她舒展的秀眉下的阴影里
据罗伯逊所说,这一片段曾经被斯宾塞在另外三个地方使用过。
这种简约的文字在马洛的笔下频繁出现。《帖木儿大帝》中简约表现为千篇一律,特别是毫不费力地使用响亮的名字(例如“里海”和“里海的”反复出现,从而得到相同的声音效果)。马洛的这种做法有弥尔顿步其后尘,但却是马洛自己实现了超越。另外,
齐诺克拉蒂,比朱庇特的爱人还要可爱,
比银光闪闪的罗多彼山脉还要光彩照人,
与之后的两行诗有异曲同工之妙:
齐诺克拉蒂,人世间最可爱的女子,
美丽胜过名贵的珍珠和宝石。
马洛成功地改造了下面一行诗:
黑色的飘带长空飞舞
(《帖木儿大帝》)
从而使之变成:
看啊,看啊,基督的血横空奔流!
(《浮士德博士的悲剧》)
《帖木儿大帝》具有两大诗篇成就:马洛把斯宾塞的音律运用于素体诗,同时通过加强句间停顿,相对削弱行间停顿,获得全新的动力。这种快节奏的长句,迅速从一行进入另一行,如著名的独白“自然由四大元素构成”和“我的苦难说道,那么,什么是美呢?”标志着素体诗从押韵的双行体和萨里的挽歌抑或牧歌的曲调中解脱出来,丁尼生则在后来实现了向挽歌或牧歌曲调的回归。如果将这两段独白与马洛同时代的最伟大的诗人基德的诗篇相对照——基德绝不是可鄙的拙劣诗人——则会看到革新的重要性:
那个请求避难者,被赶了出来,
于萨瑟克遭暗杀,当时他正前往
格林尼治,那是护国公长眠之处。
布莱克·威尔于弗拉兴被当众火焚;
格林于肯特郡的奥斯布里奇被处以绞刑……
实际上并不逊色于:
于是四人一同居住
在同一屋檐之下;随着岁月
推移,玛丽另择新偶;
但朵拉终身未婚。
(丁尼生《朵拉》)
在《浮士德》中马洛更进一步:在最后的独白中,他以支离的诗行增进表达强度;他还在浮士德与魔鬼的对话中开发出一种全新而且重要的谈话语调。《爱德华二世》向来为人们所看重:在这里我更希望对两部剧发表简短的评论,一部一直受到误解,另一部则评价过低。它们就是《马耳他岛的犹太人》和《迦太基女王狄多》。关于第一部,人们一直认为,结局部分,甚至最后两幕都包括在内,明显不如前三幕写得好。如果我们不把《马耳他岛的犹太人》看作悲剧,抑或“血腥悲剧”,而是当作闹剧来看待的话,那么结局一幕就会变得可以理解了;并且如果我们在注意其诗法并且仔细聆听的话,会发现马洛开发出一种适合于这部闹剧的调子,而且也许这个调子就是他最强劲最成熟的调子。我称之为闹剧,但是由于我们时代幽默文学的衰弱,这个词是很不恰当的;它是古英语幽默文学中的闹剧,这是极为严肃的,甚至残忍的喜剧幽默,这种幽默在狄更斯的颓废天才文字里寿终正寝。它与詹·马·巴里、班斯法瑟上尉抑或《笨拙周刊》毫不相类。它是那部很严肃的(但非常不同的)剧作《狐狸》式的幽默。
首先,你要不受任何情感影响:
同情心、爱、徒然的希望抑或无勇气的恐惧;
对一切无动于衷,让自己不存丝毫怜悯之心……
至于我自己,我在夜晚的时候四处走动,
杀死靠着墙根呻吟的病人,
有时我到处奔走向井水中投毒……
巴拉巴斯的临终之言为这幅巨大的讽刺画作添上了最后的一笔:
但现在最难熬的时刻开始了
用无法容忍的剧痛折磨我,
死吧,生命!飞吧,灵魂!舌头啊,骂个够,再死!
这是某种莎士比亚不会做,也不想做的事。
《狄多》看起来像是一部匆忙急就之作,也许就是依傍他面前的一本《埃涅阿斯纪》如法炮制而成的。但即使在这里也有进步之处。对洗劫特洛伊城的描述采用了马洛更为新颖的叙事风格,这一风格总是在适当的时刻在讽刺描述的边缘犹豫不前,以此捍卫它所要确立的重点目标:
因十年战争而疲惫不堪的希腊士兵,
开始叫喊,“让我们到自己的船上去,
特洛伊城是不能征服的,我们为何不离开这里?”……
正在这时,队伍已经到达了城墙,
并从一处缺口冲到了大街上。
在那里,与大军会合,“杀啊,杀啊!”他们呐喊着……
在他的身后,跟着密耳弥冬们,
他们杀人的魔爪里握着大团的燃火之物……
最后,士兵们抓住脚跟拖着她,
使她在空荡荡的空气中摇摆哭嚎……
我们看见卡桑德拉在街道上缓缓而行……
这不是维吉尔,也不是莎士比亚;这纯粹是马洛的风格。通过将整段台词与《理查三世》中克莱伦斯的梦境相比较,我们可以对马洛与莎士比亚之间的区别有所了解:
这个黑暗的君主国会为不老实的克莱伦斯
犯下的伪证罪给予怎样的惩罚?
另一方面来说,这是马洛的风格所办不到的;这样的措辞有一种堪称经典的简洁,无疑颇近但丁的风格。此外,正如经常发生在伊丽莎白时代剧作家身上的情形一样,马洛作品中除了有许多诗行被莎士比亚改造使用,还有些诗行也许是他们两个都可以写得出来的:
如果你愿留下来,
跳入我的怀中,我的怀抱向你敞开;
如果不愿意,背向我,那么我也背向你;
因为尽管你忍心说再见,
我却无力将你留住。
但是如果马洛没有“在诅咒中死去”,他的诗的发展方向可能会与莎士比亚大相径庭,会朝着强烈、严肃,无疑又是伟大的诗歌方向发展,像某些伟大的绘画和雕塑一样,它通过某种不无讽刺意味的东西来达到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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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击标题可见)
。。“比希摩斯的话语”关于诗艺和文学、思想史、亚细亚现实观察,不定期更新,希望持续呈现一种文学传统和智识视野,也呈现当代中文写作者的工作。